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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猫 / 秦晋 / 2018

豹猫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脚踢开门,门上的铁栓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声音并没有让角落里的父亲抬起头来。父亲坐在一张木板凳上,在修另一张板凳的腿,屋内没有家具,除了那两张凳子,空空如也。他抱着满捆柴,往左拐进里面的那间屋子,在黑漆漆的炉头前松手把柴落下来,滚滚而起的炉烟已经沿着屋顶一直往光亮处消散而去,烟很呛,火烧得很旺,传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他坐下来,那是一块熏黑了的石头,外面包着一层被磨得发亮的汽车轮胎。他往火里再投了一块木,然后把炉门合上。

父亲喊了一句:“再不许去!” 然后起身把门关上。

吱呀一声,屋子便黑了。

屋里仅有一扇小窗在里屋上面,光线形成了一个锐角,锐角里才能看见那些勾着蓝边的烟快速向上舞动着,窗户只剩半边已经破裂的玻璃,还有一块塑胶片档住另一半。塑胶片其实是一块x光片,上面并排有好多根半截的长条形被廓在方形的框框里,还有一排半圆形的。这是母亲拿回来钉在上面的。母亲在县城的医院做护工,捡回来几张这样的半透明塑胶片,有些用去垫喂猪的草食去了,剩下这一块用来卡在这里挡风。这几片像花瓣一样重复的图案特别显眼,因为这是屋里唯一一个透光的地方。他仔细端详过上面的图案很久,方框下面还有很多排细小的字,数字和字母,但是他看不懂。这几个不规则形状在连接的地方能看到一些细小的碎片,特别是圆形中间那条细长的裂缝。这是一个人的小腿和膝盖,母亲说。

母亲不经常回来,她说医院的工很忙。这个家在排冲的最下方,门前的路很少人经过,大家都往上走,一般都经过屋后猪圈的外墙,那里有条烟尘滚滚的公路,偶尔路过的大货车会发出震颤房屋的轰隆声,这条公路是通向广西和湖南的国道之一,路边竖起的蓝色大牌子印着这里所属的地区名字:连南。

灰尘在屋里也肆无忌惮的飞舞,跳蚤无处不在。

“玉米也没种好,猪吃什么?”父亲又喊了一次。

他不作声。

大锅开始冒出热气。他曾经出去打过工。他特别不懂称呼别人。倒不是听不懂,而是不能直呼别人名字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干活不难,但太多这些附着在周围的东西让他感到害怕。他不得不忍受各种羞辱,而且通常是事后才发现。他长得不高,父亲更矮但更壮,他们整个排寨的人都姓房,是一千多年前因战乱而迁徙到这里来的排瑶族。平时他帮父亲种玉米,那块地在山背后,要走很远。父亲现在腿不好不愿意走了,但是又不舍得那块地,那些山地土太薄,种出来的玉米都太硬,人没法吃,只能磨粉喂猪。但是他不嫌弃走远路,准确的说是跑。他可以跑很久,扛着重重的锄头也不碍事,他就是这样长大的。这里周围都是山,山上都是高高密密的杉树、松树和灌木。但是再往南20里路有一片特别开阔的平地,那里的山像杵在地上的锥子,远望绿绿的一大片,还有几丛竹林和排寨在山脚,特别的好看。这也是他爱跑的原因。他甚至可以没有鞋子,反正家里也没有床,只有一个破柜子,几双筷子和几只碗,一堆扎人的干草、一块长板,几块砖头和木台,还有一个提起来吱呀吱呀响的铁桶。

虽然能远远看见这些美丽的排寨,但是他仍然不会去接近它们。足够远对他而言非常重要。那块玉米地他心甘情愿的去耕,并不是他有多在乎那几头猪有没有吃的,或者父亲的腿是不是走不动了,而是它正好很远,又偏。

父亲这次用大声地自言自语来逼迫他,但强硬总是包裹着一层胆怯使人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的。他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柴,他确实有好几天没回家了,但没有办法,他回不来。那只猫现在已经不像刚拿回来的时候那么好对付了,他得花大半天时间去给它找吃的,这是他刚开始没想到的。它长得飞快,现在已经跟他的锄头一样长了,但就在大半年前它还是一只小奶猫,是他自己亲手抓回来的。当时一个女的正坐在村口亭子里等车,这只猫就在她的篓子里。他假装也等车,在旁边的亭柱子上倚了很久,他当然见过猫,山猫和在镇上游荡的家猫,但这只猫的花纹很特别,他也说不上来。这个女的不是他们排冲的,一身出远门才穿的蓝印裙子和花绑腿,另一个竹篓子里还有一只落了毛的孔雀,腿被绑着。车很久都没有来,他看见猫睡着了,女人也坐着不动,踌躇了很久,就离开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从来就不知道,父亲说。他并没有沿着路回家,他一直走着,又拐回来,等他赶到那里,那个女人已经走了,他正怅怅地要离开,突然看见猫就在旁边的那棵矮树下,它顶着毛绒绒的大脑袋,短短的腿上显现出圆形花纹,颤悠悠地还没有走稳。他把它从树底下拎出来,放在肘窝里带回家去了。

几年前父亲修屋子的时候搭了一个木阁楼,铺了些草就算是儿子的床铺,父亲就睡在阁楼底下的木板上。现在上面竟然留了一只猫,父亲马上就厌烦了。你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他说。他本就对他不满意,这只幼稚的猫更不像是能带来什么好处。而且是一个待喂的活口。他借口要去整理玉米地,当天晚上就把它放在铁桶里带走了。他径直去了市场,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绕进了一家杂货店,买了一盒牛奶,再去了玉米地,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黑漆漆的夜晚。就着月亮时不时的露出来一下,他整理了玉米地附近的三块矮墙,大约50米远,一间没有顶的破土坯屋。已经被丢弃了很久,杂草都盖过了窗洞。他把草拔了,折了几根树枝加上扔在地上的还未腐朽的木梁,在三角位置横着搭了一个草棚,垫了几块破布和干草,把猫放进去。它特别小,一口粉红色的乳牙,毛茸茸的缩成一团,估计出生还不到2个月,连一句响亮一点的叫声都没有。幸运的是天气还没有开始很冷,初秋的玉米地刚开始由绿转黄。他砍下几杆玉米杆子捆着把棚口遮起来做掩护。在走之前,他还让猫还喝了几口奶。之后好几天,他都没有来。

他去和别人干了一架。那是母亲之前爱赌,欠了人家一笔,打工也拿不回来很多钱,就这么烂着。那一家的儿子又曾经和他在同一个排寨学校里同班,上课的时候就经常拿他的破鞋破裤子耻笑他。还在路上用摩托故意蹭他。那家伙跟他一样没读几年就跑了,仗着一个有钱的亲戚跟镇长有点交情,在镇中心开了间网吧。有空就来撩他。他其实打不过。衣服在地上滚完变得更脏了。父亲一直就希望他能在家打理猪圈,他们家有6头猪。你只能干这个,他说。可是他没事就往山上跑,父亲一直唠叨不停,把所有不如意都赖在他头上。但父亲爱喝酒,一喝就忘记了事情,浑浊的头脑让这个老头沉默得像块石头。

几天的功夫,等他再去的时候,玉米地已经完全变黄了,一根一根蜡直在地里,叶子干巴巴的摆着造型。山里入冬后就没什么可干的,湿冷的风一吹好像一切都消停了。猫还在,圆圆的棕色眼睛变得更亮,四肢更长更有力了,到处跳个不停。整个窝棚的干草和破布都被它扯得乱七八糟。他重新给它加上入冬必须铺垫的草,然后开始给它喂牛肉和玉米粉搅成的糊。他还去市场捡了一个破褥子,用树桩加固了土坯墙,把草棚顶上遮了好几层树皮,用铁线扎得牢牢的. 下雨下雪都不会漏。

于是,正像他预想的,一整个冬天它都窝在棚里,吃着他带 来的食物和水,那些食物是他在田里抓回来的青蛙,田鼠,或者是父亲在山上打的山鸡。他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磨玉米粉和打猪食,有时需要砍柴或者上山拾牛粪。

临近开春的时候,父亲开始催促他整理玉米地,他有更多的时间去看它了。它已经迫不及待的溜出来,随意的选择着窝棚周围的高高矮矮的树攀上爬下,春天的空气还很冷,但是已经夹杂着一些枝头绿芽的气息。它磨好自己的爪子,包裹在肉垫里,晃荡得更远了。

有一次他来了找不到它,又喊又叫大半天也没有看见它的影子,懊丧的以为它跑了,后来第二天去看,它居然又回来了,悠闲地趴在高高的树枝上半闭着眼睛晒太阳。他马上飞奔回家里去找了一条长长的尼龙绳,又赶紧飞奔回来,打了个结把它栓起来。它没有怎么反抗,但一到傍晚就用尖尖的利齿焦躁不安地咬着绳子,那个时候他会识趣的把绳子解开。为了更多地看着它,有时夜里他只好不回家,睡在窝棚里,或者干脆跟着它四处游荡,直到清晨。

儿子一言不发,他知道父亲根本没有在修那把凳子。他不确定父亲有没有发现他藏在玉米地旁的秘密,但似乎还没有。他最近忙着隔离那头怀了猪仔的大母猪,他不能让其他的猪和它抢吃的。他暂时没有空去检查他的进度。

今天早晨他装着好像从前打完架躲回家一样,迅速劈好了柴,若无其事的生起灶火做起饭来。 炉火把他的膝盖烘得热热的发痒,彻夜的游荡和呛人的烟火让他的回忆异常活跃,他想起母亲还在家的日子。母亲总是喋喋不休,总使用一些和她自己不匹配的衣饰,总希望那些假而美的事情做着做着就都变成真的。父亲完全不信她那套。他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她就跟着排冲里的其他女人到县城医院做护工去了。父亲目不识丁,虽然是排里有名的猎手,能用一把砍刀解决一头半路冲出来的大野猪,但他脾气暴躁,只会下命令。他耐着性子把儿子养大,却看不得他渐渐强壮,他没有按照他的命令成长成那种能说各种大话的机灵鬼,却更像个少年老成的孤魂,一个不解之谜,一个处处作对的大麻烦。但是只要还看见儿子每次躬着背远远地溜进溜出,晚上还看见他在阁楼上窸窸窣窣地晃动着影子,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机还算没有白费。反正儿子不是没有离开过家。以前打工的时候几个月才回来一趟。

但是这次不一样,他几天不在,毫无声响。父亲气急败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躁动不安。

儿子越淡定地添柴煽火,父亲越烦恼。一种背叛让他心绪不宁,把板凳弄得砰砰响。他从他那看着炉火的漠然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被什么东西彻底拿住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跟在自己后面拿着弹弓打野兔的小子了。他不知道儿子已经学会了暗地里下决心:为了保有它,他愿意做一切。

它确实不是一只普通的动物,凌厉的眼神和有力的下颌显示它是个绝对的肉食者,它天生的淡定模样仿佛它比他更像一个人。它也非常警惕,这让他很担忧,幸好窝棚的位置比较隐蔽,在一大丛金银花的后面,而且这里的土又黄又干,平常不会有人到这块碎石特别多的山边上来。只要没有人经过,没有怪异的风雨,这个家伙就慵懒得像是对一切都心满意足。它也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它见到他,就欢喜雀跃的迎接,咬他的腿,咬他的衣服,咬他的脚趾头,用舌头舔他的头发,耳朵,手臂,用长长的尾巴拍打他的脸,还喜欢趴在他的身上打盹,睡着的时候用湿漉漉的鼻尖触着他的额头,向他喷着潮热的鼻息。有时它又傲气冷淡,需要独处,但它也不真的离开,只是在附近的树杈上躺着,远远地观看,仿佛在欣赏落日,等待着夜幕降临。当暑气减弱,夜晚真的到来时,它开始缓缓地从树上下来,拖着脖子上的绳索,蠢蠢欲动。

刚开始它还只在山路上跑,后来有时直接在灌木丛里穿行,他常常累的够呛,一跑就是半夜,然后再花半夜跑回来。晚上它还会跑到田里去,引得附近村寨的狗狂吠。半路上它能用突然袭击的方式一把按住那些没来得及发现它的可怜的山鸡或者田鼠,再迅速的咬断脖子叼在嘴上。它用不介意他分享它的食物来接纳他,这种信任不可思议。他有时实在跟不上了,小腿被灌木划得生疼,只好停下步子,打个唿哨,然后爬上就近的一棵大树,看着它消失在树丛里。通常它都会乖乖地回来,肚子饱饱的,然后找个树枝倒头呼呼大睡。

渐渐地它的能量越来越强了,后来一跑就是几天,他有时都分不清回去的路。刚开始他以为它饿了要去觅食,后来发现它就是喜欢跑的远远地再绕回来。

夜晚的树林,山都沉睡着,除了偶尔一个山鸟受到惊吓扑闪着离开树顶,静谧得只能听到他们自己急促的脚步和喘息声。他跑渴了就劈开竹子喝水,饿了就吃兜里的攒下的花生松子和米饼。偶尔还会发现野猪或鹿的黑影。遥远的星光和它的敏捷帮助他驱散了黑夜伴随的恐惧。它既像他的猎物,也像他的主人。他不顾一切的狂奔着,这让他有一种幻觉,仿佛他也是一头野兽,用喉管发出的声响来和它对话,把人类的语言抛诸脑后。他想喊,想叫,想告诉它----那个满身斑点的怪物----他谁都不是,也不想成为谁,他只想像这样,每天和它一起,像这样奔跑。

山里经常起雾,有雾的时候甚至都分不清晨昏,也很难辨别方向。高高的杉树都被雾笼罩住了。湿湿的像在一个遮了顶的大缸里。但是有的时候山还是会在一瞬间显露出来。有一天清晨它和他在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石缝跟前止步,俯瞰着阳光下那笼罩了一切的白烟在几秒之内翻腾而去,黑色的层岩在对面的不远处闪闪地发着光,喜悦的太阳出来了,他们竟然发现不知身处何处,前面的这个断崖有6、7米宽,非常狭长,像是被一把巨人的大斧劈开,两边的石壁几乎笔直地垂落。这个地方是一个新的领地,他从未曾来过。他只是听父亲说起过这里,这条隐藏在深山里的裂缝,是几十年前才发现的,后来被定为省界。沟的那边就是广西贺州。

前路被隔断,他们只好站在岩石边上暂时的休息一下,它正汗津津的冒着热气,一身结实的肌肉,狭长的身体快速地喘息着,黄色顺滑的毛上撒满了均匀地墨点,它挺胸凸肚的站姿郑重又滑稽,令他忍俊不禁,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曲线分明的同伴,是它让每个早晨都几乎胜利的到来,在他遇见它之前,那每一天都紧张又松散,像烂在地里的玉米粒,他以前几乎不去想所有的事情,仿佛一直昏睡在阁楼上,而现在每一天都分明的像一颗颗珠子,一根神奇的绳索把它们串了起来,连接在一起。他不惜一切地保护和跟随着的,是这种被拯救了的感觉。

但有时它也让他感到害怕。有一次他在夜里惊醒,它正用它的前爪踏着他的胸口,用那双发光的眼睛盯着自己。他感到它的前爪已经有了一种不能承载的压力,让他呼吸困难,他连忙用手把它要俯下的头推开,它毫不客气地龇开嘴,雪白尖利的牙像是一组小刀插在粉色的牙床上,一秒以后它好像在突然醒悟中认出他来,然后悻悻地离开。

他疑虑,但他自知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等饭一煮熟,他就离开了。父亲问他去哪,他说他会把玉米种好,也会磨好粉。猪不会有问题。

他食言了。

一个月后,一个晴朗的清晨,他在一棵杉树枝上醒来,它没有在附近。这片林子离排寨不远,在镇的另一边。过了好一会儿,它才从一个树丛里钻出来,浑身上下乱蓬蓬的毛,沾着满身露水,疲惫不堪地爬上树枝,在他附近蜷缩着合上眼睛。它肚子干瘪还是饿着,但更急迫地睡一觉,这个夜晚,它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它鼻息轻柔,肚子呼噜噜地起伏不停,斑驳的树影打在它身上,他忍不住轻轻抚摩那些俏丽的黑色斑纹,他知道他不可能懂得为什么它能有这般美丽的身体,这个秘密无人知晓,它运动起来的节奏和弧线都超凡脱俗。更令人倾慕的是,那步态显示了它的成年,它的稳重,它无需照顾,更不可侵犯。这种成熟,他始终求而不可得,而它天生就有。

9月的山林依然一派盛夏的葱郁景象,它忍受着酷热,还在身边酣睡。但是阳光已经把树影渐渐地移开,日头让他燥热难耐,他把它喊醒,他们需要去找些水喝。

它拉伸了一下后腿,从树上下来,低头嗅了嗅面前的一个树丛,接着一跃而上。它开始跑。这块区域他们并不是特别陌生,有几条弯曲向上的小路通往南边的山涧。离上次他们发现的省界不是特别远。一路上它在前面小跑,跳过石头,绕过矮矮的蕨类和灌木,鸟鸣在林中欢快的回响,风在摇动着高高的树梢,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然后快步跟上。山涧的水冰凉清冽,他瞥了一眼自己被倒映着的流水拉长的影子,瘦削的面形,蓬乱的头发,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他认出了父亲的神情:无常,忧郁,暴烈。是的,即使闭上眼睛也不会减弱半分,那种困惑磨蚀着他的心,他赶紧逃开。晌午已过,日头减弱了劲力,它甩了甩了沾在身上的水,向他表示喝足了。他们开始小跑,几只小鸟远远的在路边蹦跳,好像得意地要引诱它扑上前去。他们没有目的,就这样不停歇的迈步,很快就翻过了一座山。也许是早晨睡够了,它的步子依然很矫健,而他则有点饥肠辘辘,但是他不想因此扫了它的兴致,他禁不住一边跑一边想:一个不是同类,毫无防备甘拜下风的家伙,虽然一直跟随着,一直忠诚耿耿,但这又能换来什么? 它会饥饿着扑向他吗?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山里开始起雾,这条路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前面就是那道壕沟。他打了两声急促的呼哨,想告诉它应该返程了,或者换一个方向向西边的山坳去,那里有一块大石壁可以停留一下。但是他发现它头也不回,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他有点不明白,他刚刚还在担忧自己的危险,这下它竟然毫不理会他们共同的处境。是它发现前面有一个猎物吗?它一直懂得他,就像他也一直照顾着它一样,但是现在转眼间就不了,他着急得快要喊出声来。

风停了,雾越来越浓,遮蔽了头顶的光线,路已经渐渐消失,面前就是壕沟了,没有去路了。他不停地追,打着唿哨,它还在向前,越跑越快,鼓足了劲继续飞奔,那股风让他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是要说明什么?它的领地难道有什么异常吗?它的饥饿让它判断失误?还是它要向他展示什么?悬崖就在跟前,但他一定要跟着,毫无疑问。他没有停下脚步,已经不能思考,悬崖已到,那一瞬间他一脚跨进了迷雾,顷刻间,他惊讶地看见它就在自己的眼前,带着脖子上的绳子,张开身体所有的长度,以轻盈而难以置信的一跃,跨过了壕沟,跃入对面的密林中,消失不见了。

明亮的光刺痛着他的眼。不知过了多久,他张开眼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若不是感觉自己的左腿和膝盖剧痛令他全身冷汗,他真的以为这松软的针叶和露水的气味是不真实的。幸好沟里的树叶积累了不知数千年,厚实柔软,他努力回想着那根尼龙绳,还有那个完全打开的完美无缺的身体。他觉得它甚至还固定着这个飞翔般的姿势,悬浮在鸿沟之上。

就在前一天的上午,他找了一个机会,在镇里那个该死的家伙外出的时候,他来到网吧,第一次找到了它的图片,找到了关于它的百科解释:

豹猫,在大型猫科动物中体型最小,平均全长2米左右,健康体重为60-100千克。奔跑时速可达80公里。体呈黄或橙黄色,全身布满大小不同的黑斑或古钱状的黑环。豹猫可以说是敏捷的猎手,身材矫健,动作灵活,奔跑速度快。既会游泳,又会爬树。性情机敏,嗅觉听觉视觉都很好,智力超常,隐蔽性强,长长的尾巴在奔跑时可以帮助豹猫保持平衡。它亦是少数可适应不同环境的猫科动物。

头圆较大,颈稍短,四肢强壮,前肢较后肢略宽大,前足5趾,后足4趾,趾上均具灰白色锐爪。趾间、趾掌垫间长有浓密的短毛。

毛色:头部毛短,鼻端裸露呈肉色。鼻部毛极短,为黄色,上无黑斑点。嘴的侧上方各有5排斜形白色胡须。额部、眼间、眼下及颊部均布满小黑斑点。耳背黑色,耳尖黄色,耳的基部也为黄色,并具稀疏的小黑点。颈背部黄色稍深,上具黑斑点和黑环圈,常常在颈背中央有毛旋。颈下为浅黄色,有数块不成形的黑斑,毛略长。前肢外侧棕黄、内侧乳白,肩部有黑环圈,腿部内外均有黑斑点。上部斑点较大而疏,下部斑点较小而密。背部黄色最深,背脊中央黑环不清晰,长形的黑斑排列似纵线状,背脊两侧的黑环圈多为椭圆形,胸侧、腹侧的黑圈似圆形和梅花状。胸腹部毛长,色乳白或淡黄,上具少量的、较大的黑块斑。后肢外侧黄色,内侧淡黄,股部黑环圈和黑色斑相间,胫部内侧为黑褐色。尾背部毛色深黄,靠近基部的黑斑成条状,中部黑斑较大,有的黑斑形成圈状,端部为黑色,上有2~4道窄白环。尾下乳白色,具黑斑。尾顶端为白色。眼上有十余根白色眉须。

眼虹膜呈黄色。强光照射下瞳孔缩为圆形。夜晚眼睛可有磷光闪耀。

舌表面长有许多角质化小刺,倒生。腹下有3对乳头。

肛门褶皱部有一对腺体孔。

头骨:颅形略长。吻部短。鼻骨较长,鼻骨额突与上颌骨额突几等长。额骨面较平,眶后突比颧骨眶突钝、眼窝似圆形。成兽的人字嵴、矢状嵴发达。上枕骨中央有一较明显的枕突。枕部呈一等边三角形。听泡长而高,翼骨的突起向后伸出如钩状。下颌下缘略呈弧形。

牙齿:门齿横列,最中央的一对门齿较小,第二门齿稍大,最外侧的门齿大而尖。犬齿发达、锋锐,呈圆锥状。上颌第一前臼齿缺如,第二前臼齿最小,个别的缺如。第三前臼齿呈“山”字形,中央齿尖高大,前后各有一小齿尖。第四前臼齿(上裂齿)最大,具5个齿尖,其中4个齿尖纵列一线,第二齿尖高大,靠近内侧还有一较低齿尖。臼齿较小,仅一枚,位置横列。下颌前臼齿仅2枚,均呈“山”字形,3个齿尖,中间齿尖最大。臼齿一枚形大,呈“凹”字形,前后各有一几乎等大的齿尖。

豹猫的适应性很强,它可生存于多种多样的环境,包括森林、灌丛、热带雨林、山地、丘陵、平原、干旱地、湿地、甚至荒漠等。在中国境内,豹猫主要生活在有森林的山地中,也有的豹猫生活在丘陵地带。东北的豹猫可以在零下30℃的雪地中活动,而中国南方的豹猫也能适应炎热的气候。青藏高原地区的豹猫,一般是生活在海拔2000~3000米的山区。

豹猫性情孤僻,平时单独活动。白天在树上或岩洞中潜伏,黄昏时开始出来游窜,直到黎明时方休息。在食物比较丰富的地方,活动的范围较固定。在食物缺少的情况下,往往作数十公里的移动。豹猫在平时没有固定的巢穴、休息时常常爬到较高的树上,选择在叉枝、横枝干上爬卧。有时也在草丛中或悬崖石洞中睡觉。豹猫虽会游泳,但它不喜欢水,从不到水中游耍。

豹猫有它自己一定的活动领域,领域的大小因各地环境的不同而不同。北方领域(中国)的活动范围要比南方的大,雄豹猫比雌豹猫的领域要大,食物充足的环境则领域范围相对小。领域范围主要是以它的粪便或尿溺来标志。在自己的领域内是不允许同性的豹来共栖。在密度较大的地方,领域边缘是可以重叠的。在自己领域范围内,可以允许其它猛兽并存。

豹猫四肢矫健,动作灵活,跳跃力很强,更善于攀缘。它常常伏在树叶茂密的树叉上,待有猎物路过时,一跃而下,抱住背部,咬其喉咙,死后方就食。捕猎时还采取追猎方式;发现猎物时便隐蔽在草丛中,借助树木的掩护,轻轻地逐渐接近,潜至一定距离时,突然跃起,经几窜跳,即能捕获猎物。豹猫的性格非常残暴,胆子也大,敢于进攻身体较大、凶猛的动物如雄鹿、公野猪等。它的食物包括麂、羊等有蹄类动物,也吃一些猫类动物、鼬科动物以及猴子、兔子、鼠类等。另外也偶然捕食鸟类、鱼类。食物缺乏时,也食青蛙、蝼蛄、蝗虫等。有时,还吃较甜的植物性果子。有的豹猫常守在村外,等到夜晚偷偷爬进村庄盗食猪、羊等家畜家禽。当捕到中型或大型动物,便把剩余之肉衔到隐蔽地用树叶或杂草等物掩饰,留待下次再进食。有时把猎物衔至高树上来吃,剩下的肉骨便挂在树枝上。它不敢袭击野牛、象、虎等猛兽,也很少去攻击牛、马、骡、鹿等大型有蹄类动物。

豹猫的性情虽然残暴,但很少去主动攻击人,只有在被逼迫得绝望的情况下,它才进行反扑;偶然也有性格变态的豹猫会主动去攻击人,但是,一般多伤害小孩和妇女。豹猫偶然会遭到豺群的攻击,除豺群外,几乎没有其它天敌。

豹猫的交配期在冬季和春季(12月~5月)。这时,雌雄相互寻找,配偶期为数日或十余日,雌雄在一起每日交配十余次,每次交配时间很短,仅数秒钟。配偶期过后雌雄便各自分开。若没有受孕,雌兽过20余日或一个多月又继续发情寻找配偶。怀孕期约96天(90~105天),3~8月份产仔。母兽在产仔前觅寻岩穴、乱石、倒木或草丛的凹处作窝,窝构造极简单,仅为一平缓的凹处,内铺设一点干草和自己身上的落毛。每胎2~4仔,初生幼仔体重550~750克,刚出生的幼仔眼闭,约至10日左右方睁眼。母兽哺育时间不长,约1年幼兽即可离开亲兽营独立生活。幼兽两、三年后性成熟。

寿命10~20年。

他把兜里剩下的米饼掏出来吃光了,但喉咙干渴。他一直躺着,膝盖疼的他不敢动弹,衣服全湿透了,也分不清是冷汗还是被针叶上的露水浸湿了,凉飕飕的让他浑身酸痛。

他在等着,他打了几次呼哨,以往每次在他休息的时候它都会趴在一个什么地方看着自己,比如爬到一棵高大的杉树上。他半躺着,眼睛不停地在它飞身而去的灌木丛里寻找,树顶上,石堆后面。。。他完全不能相信,它真的跃过去了?它真的不再出现了?还是在空中就消失了?那样极限的距离,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都不可能完成。

那条壕沟决定了本来就没有回来的可能。它不可能再出现。

他躺着,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山雀叽叽咋咋的在林里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

昨天他离开网吧,顺道到市场去买了本挂历。翻到当天那一页,用铅笔画了一个圈,然后夹在腋下。20年,他说。

他突然想喝一口酒。

昨天他买完挂历回到家推开门,看见墙角父亲的那瓶烧酒,平时一向对此报以极端厌恶之感的东西,那天他竟然想尝一下。他拿起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小口,一股凌冽的气味冲入鼻腔,熔岩般的液体顷刻从嘴蔓延进喉咙里,他本能的屏住呼吸咬着牙齿咧开嘴,一股力涌动着让他飘忽起来,……

是什么让它确定就在那一刻毫不犹豫的一跃而去呢?

嘴里腥腥的味道,告诉他血液快要凝固了。天即将要暗下来。

风又起了,沟上的雾已经散去,石崖上的黑白条纹斑斑驳驳。一种细小的轰鸣声在空气里振动着,他小的时候在林子里砍柴就发现了这种声响,他曾经以为是自己耳朵的问题,可是后来他发现在深夜里就没有。这种声响现在几乎轰鸣着他的神经,疼痛开始从膝盖蔓延,而且越来越强烈,他想起家里窗户那片塑料胶片,光透过的那个碎裂的骨头和那条裂缝,好像就是他的膝盖。他的那条腿特别沉,移动让他脑袋发麻。他折了一根树枝拄着,咬着牙好不容易才爬回山路,风吹着马路上的灰尘从鼻子灌进嘴里,令他难以忍受。他终于到了家,父亲不在。他一想,幸好父亲不在,如果回来看见他这个快死的模样肯定又会口出恶言。他匆忙勺了一碗水喝了,又一瘸一拐的出了门,一路上还好没有撞见一个熟人。他回到了玉米地,他有好几天没来了,有些玉米胞子已经熟了,重得弯折下来。

他绕过去窝棚,棚前面的杂草明显被来回的踩塌过,一把砍刀正卡在一个树桩的裂口上,他认得那就是父亲的。窝棚已经被毁了,彻底的连根拔起,原本在窝棚里的草和被褥还有一些剩下的米糠被扯得四散各处,一场激烈搏斗过的痕迹展现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