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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人 / 秦晋 / 2018

隐身人

雨后,空气终于带来一丝清凉的风,吹过这个朝向西面的角落。一只细小的蝴蝶出现在露台,刚开始躲在一盆七里香的枝干底下,扇着翅膀好像要找个地方停顿,但又犹犹豫豫地飞来飞去。露台上的植物不多,有几株种在盆里的月季和七里香,看上去都有种半野生的势头,可能因为里面夹杂着一株爬山虎,把露台的墙壁都覆盖去了大半。这个夏季,暴雨经常伴着吹乱一切的风,打得爬山虎根茎上的吸盘都剥离了墙壁和栏杆,显得破落不堪。这个露台在顶楼的西南侧,本来这么高的地方,照理是不会有蝴蝶或飞虫能飞得上来的,但却还是常常有昆虫光顾,主要是因为楼下有一个大大的湿地公园,公园里种着一整片郁郁葱葱的小叶榕。茂密的枝叶不仅遮去了南方的日头,还养育了一大批躲在青苔石缝或者水洼边的小昆虫。雨量充足的春夏季节,热汽蒸腾,这里再高都会有蜂蜂蝶蝶就不奇怪了。

我的家连着这露台的一边是一扇大窗户,平常总拉着一半的窗帘,因为这里一到下午就有西晒,特别闷热。

这只蝴蝶飞到了窗边上,如果不是隔着玻璃,我就竟然忍不住想伸手去抓它了。这种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困惑,特别是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对这些眼睛可以看得见的无穷无尽的东西,总觉得它们和自己是一样的。但很快就发现那只是因为我的天真无知,不仅不存在那种平等的和谐,而且彼此之间鸿沟还很大。随着它们给我的印象不断改变,自己竟然也慢慢长成了难以接受的庞然大物,每日还要应付三餐进食,确实很扫兴。以前母亲在家里的后院搭了棚养了一窝鸡,我经常在一旁观察它们在棚窝附近自在地觅食,但一旦你想接近,它们立刻就惊惶失措四散逃开了。走过路边的一个草坪,那上面开着那么多美丽摇曳的小雏菊,你想走过去看看,然而你一踏进去就会踩死一块,更不能躺。很多东西,你一旦动了念头靠近,就都变得让人困惑尴尬或无聊乏味了。

人的意志这么可怕,而动植物也有可怕的意志呢。我曾经见过一株开在花园里的牵牛花幼苗并惊讶于它的本能。有一天幼苗在种子里发了芽,破土而出,为了能让它顺利搭上旁边离得稍远的蔓藤,我立了一根小竹杆子在它不远的右边。我已经准备好了第二天要来帮助它已经渐渐长高的身子缠绕到小竹签上去。但是等我第二天一早来看它的时候,发现它自己夜里已经准确地挨向右边的小竹签,像一只嫩绿的小蛇,抬着弯转的头,立即就要缠绕上去了,这令我惊恐万分。它究竟是怎样“看上”右边这根竹竿的呢?植物的世界也很难懂呢。

蝴蝶还在窗边扑扇翅膀,好似在不停地撞向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障碍,也许是透过玻璃看见了自己移动的影子吧?它让我想起了另一只蝴蝶。

那是上周一傍晚,我下班在楼下经过,看见一群孩子围拢在地上,在紧张的议论着什么,我好奇地凑上前去瞄了一眼,看见他们其中一个男孩手里正捏着一只蝴蝶的半边翅膀,它的蝶翼上有两个大大的斑点,边缘的银色线条渐变至它中间的身体,像黑沙滩上的波浪。它的身体半躬起来,翅膀还在扑扇,尾部还粘着什么白白的像虫卵一样的东西。他们在叽叽喳喳的讨论该怎么处置它,其中一个发现它已经不再能飞起来了。

“还没死。”他说。

“它的翅膀有粉,小心你的手会发痒。”另一个担心得只看而不敢动手。

“刚才才在那个树丛上抓到的,就刚才。”他们发现了我并向我报告。

我惊叹于它的美丽,也许可以做成标本?另一个男孩也同时喊出了和我一样的想法:“可以做成标本!”我说送给我吧我把它做成标本。他们再次回头认真地把我打量了一番—一个好奇围观的成年女人,看起来我说话的态度也挺诚恳的,而且语气是一种不容忽视的请求。也许他们觉得这样也能让它不至于有一个被抛弃的结局吧。于是那个男孩同意了,把蝴蝶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回到家时,它还在动,我拿来一个看起来很匹配的四周镶着白色小贝母片的木制相框,卸下玻璃,再拿来几根大头针,把它展开,直接钉在底板上。那时候它的身体还很柔软。事实上我不太懂做标本,就这样吧我说,看起来还不坏。然后我把玻璃片插回框的边槽里,再欣赏了两眼,它像一幅精美的画,就被我放在书柜第四层的隔板上。

一边说着欣赏它的美丽,一边还把未死的它钉在板上,这就是所谓的“不抛弃它”的做法吧。

我看着眼前这只在窗外翩翩起舞的蝴蝶,想着自己作为人的种种行为,其实一直都难以摆脱这种伪善的困境。自以为一直在努力向上地活着,其实一直都在羞耻的阴影中抬不起头来。人总该相信些什么的,很多人都依托了这样的咒语,不然困境让人难过,疑惑无法解答。我也一样吧,人不过就是如此,能得一晚安睡且一晚。我也有相信的咒语,而我现在发现,我竟然已经将它实现了!说起来,这也是有一个漫长的过程的,我确实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一个挺让人觉得幼稚可笑的无法启齿的信念或者愿望:成为一个隐身人。

所以现在,即使没有窗玻璃相隔,其实我也无法伸手去抓这只蝴蝶。我已经消失了,至少在他人看来,是这样的。不过,我还在以某种能量存在着,也许是一种液体,透明的、细小的,也许是别的,一些可见的小物质。虽然我无法像平常用双手触摸那般确定,但我也有十足的把握,在某些时刻我可以用意念进入一些原本不属于我的领地。这种变化才刚刚开始,我还在试探,就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我小心地控制着它的消耗,让它在某些可见和不可见的东西之间流转,我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很清楚,我的懦弱一直就是我的法宝,也许哪天可以让我瞬间恢复,这也是很有可能的。我也一直在回溯:是哪一种意志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也可能正相反,是一种意志的彻底崩溃吧。

具体说来,我是在那一次潜水的时候失去形态的。我经常流连在楼下一家健身会所的泳池里,我也算是擅长游泳的吧,也许是我发现我能在水里解除我多年的恐惧,每次只要我一头扎进碧波荡漾的水中,将身体的能量消耗调节到最低,那种聚拢而不是消散的状态便使我遨游着几乎可以不用呼吸。那是一具期盼已久的真正放松的身体。

而这次的松脱无法解释,追究起根源,也许还是要说到那些一直不断令我恐惧紧张的事情吧。

蝴蝶好像也感受到我这波无助而连续的意识,突然抖动了一下身体,在空中极速地拍动那双薄薄的翅膀,想要飞向一个更加安全的位置。窗外的凉意因为西移的阳光到来而减弱了不少,露台因此变的更明亮了。阳光能影响一个人的意志呢,我一阵虚弱和眩晕。仅仅只是几天的时间,我已变得记不起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了,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治愈这令自己透明的“病”,但这“病”的确让我轻松了不少。我连自己的名字也忘得差不多了,要很用力才能想起来,这更令我得到解脱。这所有的难题都一并解决了,但是我的家人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为我感到困惑和惋惜。说来,他们到现在都还在仔细地想、寻找和制定着寻找我的计划。但是只有我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这都是因为那一句话。是的,我现在可以坦坦白白地告诉你们。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实在没有办法乐观坦白地面对自己。我无法透露自己真实的想法,这很难想象,连一些极其简单的事情都让我感到害怕。比如说“不”,那会让我浑身颤抖,更别说诸如跳舞、唱歌,或者面对陌生人的目光等等的事情了。这让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让人难堪的累赘,尤其是不断长大的身体,但问题是它们又偏偏长得很好看。我的父母亲并没有什么出众的特点,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生下我,我也有一副活泼可爱的样子。他们在市区的一个飘着玉兰花香的院子里教我走路,教我讲话。家里的食物从来不缺,虽然他们也并没有很高的收入。到我7岁的时候,我开始在学校里上学,参加各种活动,我都应付得很好。10岁以后我也出落得一个青春可爱的模样,即使不是穿着飘摆的裙子,只是穿着又阔又普通的校服走在路边,都能惹得附近的人扭头驻足观看。等到一些隆重一点的节日,我把半长不短的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穿上正经一些的收腰的礼服,连那些平常只会讥笑女生的男同学也会变得默不作声。父亲在拍照的时候,还会说来吧笑一个,一笑那更是一副很讨人喜欢的样子。可是我从来不敢看那些照片,那是什么啊?以后也只好在拍照的时候马上躲起来吧。

还有些更棘手的事情。

我儿时的家住在离中心市场不是很远的地方,平常很轻易的人来人往。母亲是附近一家小贸易公司的会计,工作之余经常帮街道办事处的大婶搞各种联谊活动。那天跟母亲一起来家里做客的人中有一位叫大刘的叔叔,是他们公司的同事。母亲也总爱张罗那些拉人相亲的事情,他是母亲特意要介绍给另一位来做客的阿姨的,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那里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于是我就忍不住好奇心从房间里跑出来谎称找水喝。那位大刘叔叔一见到我立即笑嘻嘻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不错不错这个姑娘我喜欢,我竟然报之以一个感激的,大大而傻傻的笑。对面的那位阿姨立刻黑下了脸,母亲赶紧跑过来一把拉我回房间,我一脸困惑。到现在,我才发现那些都是禁忌,顿时觉得自己是个愚蠢的羔羊。

该怎么去回应那种异性的欣赏呢?我立刻觉得相当的为难。

母亲在外面朋友多,父亲又经常岀差,母亲就经常拉我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外出吃饭聚会等等。她们尽是喜欢议论各种有一搭没一搭的八卦新闻,但是我听着也觉得很有趣,虽然有时也为她们的虚假感到害臊。直到有一个人出现,母亲就再也不带我和她一起出门了。我经常听见她躲在家里的杂物间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一打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有时还捂着脸在杂物间里出来,通常是哭红了眼,要么有时候又是一脸按耐不住的莫名奇妙的怪笑。直到有一次我提早放学溜回家,想放下书包喝口水再去和楼下的小伙伴们撒欢,我扭开钥匙打开家门时,一阵笑声从洗手间里传出来,我蹑手蹑脚的走近洗手间门外的转角探出了半只眼睛,只看见里面两个光着身子的人影扭缠在一起,我立即背起书包慌慌张张地逃出家门。

该说什么才好呢?在夜里回想起白天的种种事情,就觉得很麻烦。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愿意待在夜晚,夜里大家都熄了灯休息以后我就起身把床单钉在门后,遮住玻璃窗和门缝,打开准备好的小夜灯,彻夜看那些故事大王或者各种乱七八糟的小说。白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学校捱过上午的课,直到中午吃完午饭趴在课桌上死死地睡一觉,下午又是生龙活虎的半天了。

学校里的事情还算好对付,基本只要在老师面前表现得很听话,成为了班干部那一群人里的一员,其他的学生就不敢欺负你了。再适时地把那几个经常惹麻烦的倒霉蛋的事情报告给老师,在班会上给其他成员提点意见就更好了,老师会觉得你很有主见。要在一些同学有困难,尤其很明显的困难的时候出手帮助他们,比如给他们辅导一下作业什么的,这样连那些不入流的同学也会认同你,不知不觉地为你做宣传,帮你的评语加分。这种事情偶尔有空的时候可以做一做,但是千万不要在课堂上戳穿老师的谎言,有人就是因为这样被大伙永远地疏远,还背后叫他阿呆。

这个阿呆还喜欢打抱不平,有一次他推了一把那个正欺负我的罗胖子,但是罗胖子是数学老师的侄子。胖子恶人先告状,我没有为我的朋友说出实话,伸张正义,我觉得这样能更快地平息事件。我心惊胆战,躲在了门外。他从学校出去后被胖子喊来的几个小喽啰堵在墙角暴打了一顿。我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觉得我从此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但我真的很怕痛,身体上不小心摔破了皮渗出一点黄色黏糊糊的液体,都会让我觉得很吓人。我也一直认为儿童时代打预防针大概就是这种阴谋,为了让每一个出生不久的人都撕心裂肺地来回感受几次肉体的酷刑,之后好乖乖听话地活着。身体就是被夹持的那部分,虽然肉都有彻底腐烂掉的一天,但是持着不断拖延下去这个办法还是可以减免大部分的痛楚的,确实如此。苦难还是不要自找,安心等着它自己来吧。

学校的生活确实很枯燥,但幸好我还是有不少爱好,比如看书。书也是堕落的呕吐物之一,拿来耗费时间是最好不过了。

有一次午休时间我在图书馆的书架上随手拿下来一本书,翻开的那页上恰好有这样的一行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完美啊,我仔细地盯着每一个字再看了一遍,一条向下蜿蜒的斜线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多么自然朴素的一个观察和描述啊,美极了!

我现在意识到,就是因为这句话,导致了多年以后我现在的状态。我必须说,它对我的吸引力实在是不可抗拒的。

是的,我成了那一条蜿蜒向下,往低处走的线条。

和那条线条相交的另一条线,就是那个被我们叫做阿呆的家伙。他变了,当然不是因为我,但和我也有点关系,他离开学校以后,彻底地扮演了阿呆的反面。他就是那条向上的斜线。他成了一家旅游公司的分部经理,如今只有他暴打别人。他在吃下我用彩色玻璃糖纸包好的一颗小石头以后,就说要和我结婚了。他说婚姻是个坑,除了我他想不出来如何能更好地报复他人,在一起长期互相折磨比即刻的作恶更考验人心。他如今变得没有半句真话,我吃吃地笑着,我对什么好言好语都害怕,唯独对这种十足夸张的恐吓却觉得很放心。他说他骗谁都很轻易,唯独骗不了我,所以一定要把我拿下,不能放虎归山,让我成了他的敌人。我能用自己换来点什么呢?我在想,也许是一间大房子也不坏。果真,他经常对着我母亲夸下的海口,比如其中之一的“大房子”,就真的兑现了,我们就搬进了现在这栋高楼顶层的一个套间,正儿八经地生活起来。我的父母亲并没有离我们很远,就在附近。我原来以为我可以继续看我的小说和八卦杂志,生活就像落在地上的轱辘,尽是滚就好了。但我一不小心还是应验了那一句美好的咒语:我消失了。这是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和这个秘密平行一致的,是他现在的面容,那张脸,上面的微笑因为老练世故而动人,假惺惺的美,一种登峰造极的表演。

阿呆堪称绝世之谜,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他的身上有一种坚定,一种少年老成,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永远的兴高采烈,作为一个可笑的人,他的生气蓬勃和自信满满始终让我惊愕。我经常对他施以蔑视,他也全然误读,认为是我天生的孤傲,更像一枝寒冬里的腊梅,对我赞叹不已。我总觉得我只消用手轻轻一推,他就能轰然倒塌。人的稳定注定只是一种幻觉,我一直就这么认为。他还居然认为我是虎,或是什么腊梅,这种比喻让我哑口无言哭笑不得,获得这种赞美的原因,绝不是因为我比他更强更高尚,而是更弱更低下。我决定击倒他。

很快他就发现我失踪了。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发现书柜里多了一个蝴蝶标本。那只被大头针钉紧的蝴蝶身下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凑近仔细一看,发现在玻璃内侧的边缘,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灰绿色的蛹刚刚被一个肉虫合拢,肉虫藏起来的半截尾巴还是半透明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难看的东西能跑进隔着玻璃板的相框里。真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那天晚上天气特别闷热,潮湿的空气让他的喉咙发痒。他走进洗手间,对着盖着一层薄薄雾气的镜子,吐出舌头,看见上面一层黄腻的舌苔。是该好好休息一下啦他说,出差累了半个月。还没有收拾的衣服和购物袋都像小山一样堆在行李箱旁,房间也有股发霉的气味。阿呆走出来,扯起束在腰间的衬衣,一把打开窗。夜幕已经降临,远处马路上的车龙亮着一个个整齐的尾灯,像工厂传输带上匀速移动的产品。雾气依然很重。他看见楼下人声鼎沸,健身中心的灯还亮着,他想起了我还没有回家,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原本很少待在家里,经常在外面带着客人旅行。在他还没有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旅行社实习了,刚开始是做领队助理,后来因为上手快直接接团当起导游。他在兼职的时候自学的韩语,后来公司就把韩国团都交给他了,原因是他和两个导游同事组成默契的集体,在韩国团中大卖特卖,公司的代理商品都被他们卖脱销了。他们的策略相当的成功。

他刚接了一个电话,对方说的什么话让他哈哈大笑。

好像是他的一个中学老师,经常托他代购各种衣服、电器、鞋子,甚至名牌牙膏。这个中学老师退休前在学校里教授社会主义思想理论课,讲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以前经常罚阿呆抄书,上课时还常常让呆萌的学生A扮“人民”,一脸坏笑的问他:拥护不拥护?高兴不高兴?答应不答应?引得全班哈哈大笑。现在他重新找到自己的学生合作生意让他倍感欣慰,他经常请阿呆喝啤酒吃烤肉,喝多了还会哭着向他倾诉对在美国念书的女儿的牵挂,但一分钟以后又破涕为笑。阿呆也尽量少收他的回扣,还送给他公司的代理商品—人参特效生发剂。他常常拍着阿呆的肩膀说他是自己最优秀的学生,说到动情处还会热烈地拥抱他。

阿呆不仅变得人缘特别好,还努力宽容那些以前死活不愿意借钱给他的亲戚们。阿呆父亲早年投资玉石加工生意,结果时机不对惨遭失败,至今都没能缓过气来,所以以前经常为儿子的学费发愁。但阿呆一上大学,进步神速,很快就让那些亲戚们刮目相看。他精明而果断,马上找到了谋生之道。年纪轻轻真不简单,他们这样说,还会回过头来找些由头巴结他。阿呆对朋友也很宽厚,时常借钱给那几个穷得叮当响的舍友,即使他自己也还穿着破底的球鞋去上课。他还会好言劝说他们跟他一起去旅行社实习,后来他们都成了他旅行社里的死忠搭档。阿呆的热情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老师的电话一挂线,阿呆就忍不住嘲笑了老师一句,他自己都想不起来当初在学校里怎么能这么耿直,是想出风头吧,像一个白痴。还没发育好,他自言自语。他长吁一口气瘫倒在沙发里,沙发边缘的接口已经有点开裂,他用手抚弄着那劣质的皮面,半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里一向就有很多的画面,去的地方越多,画面堆积得越多。他会特别认真的收拾自己出差的行李,剔除掉任何一件看起来显得廉价的东西。廉价是一种罪,这是毫无疑问的。对于客人们来说,他需要好好地入戏,才能让他们对美轮美奂的度假享乐充满期待。他让自己特别干净得体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无论任何时候身上一点污渍都不能有,领子笔挺,发型整齐利索,还要拖上R牌的大号新款旅行箱,穿上质量超好的名牌皮鞋或新款运动鞋,搭配洁白的袜子,斯文的外套或运动服,甚至拿在手里的饮料瓶子都要注意经过挑选。

但是家里,你把它们搞得乱七八糟,他说。

他还有一副洁白的牙齿,一种广东人特有的露齿的笑容和永远说不准的普通话,他说这些都是他的客人们很喜爱的地方。他还有一大段一大段从各处搜罗来的段子和笑话,半真半假地在沿途抖搂出来逗客人们开心。冷场是必然不能出现的情况,除非对那些不守规则,经常迟到或者不买东西的客人来说,他又是毫不客气的。在游览完一些名胜景点以后,通常阿呆的手提包里就会若隐若现般出现几盒包装精美的高丽参胶囊保健品,还加上一个当地生产的产品—高山温泉石保健床褥。但他绝口不提半句。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那些素不相识的客人,帮他们提行李,看孩子,提醒他们要照顾好自己的同伴,叮嘱他们不要忘记买一些价廉物美的当地特产送给亲人和朋友,甚至会自掏腰包买药给那些得了急病或者拉肚子的客人,还会买酒请客人们吃饭助兴。他们都对他怀着感恩的心,在旅途中亲热地喊他备哥(他的大名叫阿备),他则拍拍他们的肩膀,答应着微笑合影。他永远都能成功地讨好人,在他的脑子里,人和人从来就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都特别的亲切,他想要什么他们必定也一样,所以他几乎从不让他们的期待落空。当然,最后还是会有一两个客人忍不住好奇心,追问他手提包里的那些胶囊和床褥是哪里买的好东西,阿呆就会显得很不情愿,被迫在沿途抖出一些自己的真实生活。在他的不断加以发挥的描述里,他家中的妻子是个非常善良贤惠的人,为了家务的操劳,得了许多不该得的病,比如腰痛腿痛失眠手脚冰冷等等。他常年很少在家,为此非常内疚和担忧,而这些东西都是妻子要求他沿途买了带回去的礼物。其实那些东西都出奇地贵,但他们都争着买,货不够的时候还差点要打起来。旅程结束时才拿到货的客人即使犹疑自己是不是当了水鱼,但是这些购物狂人又怎么好意思当着“备哥”的面斤斤计较当场反悔呢?阿呆的账本就是这样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人名。他回来忍不住向我炫耀。

我说:“你就是个骗子。”

“别这样认真,来,喝一杯!要相信我,我们公司从来不卖假货,策略啦。”他嬉皮笑脸地说。

“看过几个景点就说自己看过世界,这未免也太愚蠢了吧。”

“开心一点!都是数学而已,这是我曾经最擅长的科目了,你记得吗。赚钱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在这一方面我可是一直都没有退步过呀。世界多看两眼也不坏呀,总比你天天待家里做书虫要好得多了吧。你就甘心做那些穷兮兮的,被人欺负的人嘛?我也最看不得那些无所事事的懒汉、醉鬼和赌徒了,真是人间败类!”他愤愤地说。

曾经看着墙角被打的阿呆,根本毫无希望的自己,也是一个败类。那时的我这样想着却莫名其妙般的瞬间平静下来。久违的平静,像一片辽阔的海面。承认自己是个败类竟然让自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真是奇怪。

已经很晚了,阿呆还在记账,顺便不忘记打电话给公司安排下两个月的行程和敲定广告的内容。但是还是有两个客人打电话催他退货款,他的客人当中还是有大胆质疑他的难搞的家伙。最近他卖出去的人参胶囊和床褥已经够少的了,现在的客人越来越多网购渠道,也越来越警惕。如果不同意退货他们还会投诉,或者在旅游论坛上发措辞极难听的帖子,还附上导游的照片。他不得不给公司打电话吩咐接受退件,电话一直打到将近12点。当他忙完了,他开始意识到他的妻子还没回家,是不是出事了。

他打电话吵醒已经在睡梦中的父母亲,他们说好几天没联系我了。阿呆拨通我的手机但是铃声在里屋房间里响起。他查看家里,厨房里还有我搁在灶台上的半盘青菜。他焦虑着等到将近天亮,然后报了警。第二天他还想起了我很有可能在健身中心,他马上找到健身中心的管理处并查看了监控录像,很快就认出前一天下午那个穿着蓝色露背泳衣的我,在泳池边摆放好鞋子,娴熟地跳入了水里,我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但是几分钟以后我并没有在对岸或其他任何地方出现。他们检查了所有的出入水口,也没有发现问题和我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我在那汪汪一大池水里不见了。

蝴蝶停在一个角落里,在我看来,它兴许毫无兴致可言。很快又要下一场雨了,这种闷热的天气最后总是这个结果。屋子里的桌上铺着桌布,上面还铺着透明的塑料垫子。报纸和杂志堆在沙发的一角,那都是我来不及清理的垃圾,但它们整整填充了我半个月的时间。

蝴蝶相框的旁边还另外立着三张照片,也都镶在相框里。这三张照片都是我无聊的时候随手在相册里抽出来装进去的。第一张是一个神情拘谨的少女站在一个1990年代风格的巨大不锈钢球形雕像前,穿着一身浅色碎花的连衣裙,双手不自然地抱在胸前,好像要挡住自己即将发育的胸脯。另一张叠在后面,被遮住了一半:一对新婚夫妇歪着脑袋一同搂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朝着镜头咧开嘴笑,一地金黄色的叶子。

茄子!—我一看见这张照片就想起当时摄影师一边举着相机,一边把干瘪的脸藏在相机背后的时刻。摄影师朋友是个瘦瘦的矮个子,不停地指挥着照片里面的人抬手转头微笑眼睛望向哪个方向,然后用来自上帝般的意识按下快门。我们见过非常多这样的照片,都是摄影师多年的作品,可是他本人却从不出现,这真是一个好的职业。

旁边还有一张照片,是我站在一个雪山前,戴着针织帽子穿着厚厚的登山服,那是阿呆拍的,唯一一次他让旅行社安排的私人假期,算是旅行结婚吧。我还记得当时他按下快门时心情非常烦躁,那一次路途上我们有一次争吵,他甚至还扬言要把我推下山去,就为了我还要在他已经很沉的背包里再加上一本书。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我回家就把你那一柜子书扔出去。看这些东西有用吗!它们通篇都说的什么人的残障,那些东西只会给人造成困扰,扫人兴致!他气急败坏。和现实相比,它们并不存在,你是自寻烦恼,他说。

那次我把书扔在了雪山上。是一本精装版翟永明诗集。

我喜欢运动。但是这样的雪山旅行我也仅仅去过一次。对我来说,旅行就像一个空空的人打开的空空的盒子,我一向没有特别的渴望,那次就算是完成一次任务吧。

这些照片其实都毫无生趣,旁边那个蝴蝶的标本却栩栩如生历久如新。那个灰绿色的蛹躺在它的身下,从外面看来也毫无动静,它在做什么呢,我真好奇,那些长满毛的丑虫子是怎么持续变态进而化身为蝴蝶的。我记得这种圆眼蝴蝶的产地在更南方,那是我在一本19世纪法国殖民者写的研究南亚新物种的生物学日志里看到的,书就在离这些相框不远的位置,书名叫《发现自然》。里面有很多越南和印尼雨林地区的植物和昆虫的手绘图,还附有详尽的观察笔记。上面有一页记载着这样的描述:圆眼蝴蝶属中小型蝶种,色彩实而不华,行踪隐秘,背部具有一排排微小鳞片包覆的膜状翼,形成眼斑作为自我保护。蝴蝶生命周期为9个月,一次产卵200颗,卵圆形或椭圆形,黄白色,表面上有蜡质壳,为了防止水分蒸发。蝴蝶会把卵产在植物叶面上,为了以后出生的幼虫准备好食物。幼虫有的是带齿状触角的肉虫,有的是毛毛虫。他们会吃光叶子,大约一周以后,会用丝把自己固定在叶子或枝干下,然后不断扭动蜕皮,结成蛹。经历10天,从零进行改变,重新组织,准备现身。在蛹里出来以后,蝴蝶还不能飞,那是它最脆弱的时候,需要血液流入原本被压抑的翅膀,让它慢慢展露美貌,整个过程超过一小时。这本书还附录了这种蝴蝶的图片,它的翅膀上有一对大大的黑点,像是污点也更像是眼睛。银色的边缘像丝绸的质感一样特别。跟相框里的那只蝴蝶几乎一模一样,确实美极了。动物还是比人要更纯粹吧。

窗户外面的那只蝴蝶打算要飞走了,它踌躇着来到露台边缘。明亮光线的烘托下,花纹上的颜色更加浓烈,两个弧形的黑色线条和两排蓝色的圆点,真的像极了倒挂的雨滴,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吧。这些斑纹自然流畅,让我想起了那些书里的文字:横线、竖线、圆圈、点、弯钩、小线段、半圆,要么是横竖撇捺、竖折弯勾。人创造了文字,按照某种神秘含义和逻辑关系排列它们,还把它们叫做文学,貌似美丽而深刻。不过其实它们都像这只蝴蝶身上的斑纹一样,离开人的思维就变得什么意思都没有了。看久了还会变得陌生和含糊,像一堆排列整齐的花边。它们也很有可能不是真的,我从来不去深究这些,因为很有可能那些殖民者写的生物学日志都是他们的想象,包括那些画得逼真细致的昆虫和植物图谱。但是就算是假的也没有关系呢,只要它们被构思得非常完满,结构严谨,逻辑清晰,措辞生动。

我偶尔也会激烈着呕吐出一些字,毕竟平常囫囵吞枣般吃进去太多了。好几本笔记都藏在抽屉里,里面一团一团难以辨认的字迹,有时候过了一段时间自己都看不懂,反正也只是消耗时间。我记得我写过这样一首诗:《卵》

这些笔记我都藏着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展示,它们都是我工作以外唯一能做的事情。

说起我的工作,自从那一次在图书馆里看见那一句绝妙的句子以后,我的确像开了窍一般顺流而下。从学校毕业后我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学校,在办公室里做打字员。那是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我毕业那段时间学校恰好在报纸上打广告招工。母亲说我相貌端庄本来可以去做售货员,可是在商店里站着会让我很不自在,我对卖东西很反感,我只喜欢做打字员我说,母亲也没有办法,她说,好吧在学校里待着也算不错。

人处在低处的时候看到的东西也很不一样。在单位里上班,会觉得心虚得很,像在演戏,这很要命。我觉得这也是因为长期受到了书的毒害。因为我认为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所以也认为在现实生活中的人说的话也是假的。

比方说学校里开大会,经常有些老师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言,我就会觉得大开眼界,能把台词背得如此的好,说得如此流利感情充沛,我打心眼里佩服他。学校里管理很严格,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办事,我也算老老实实,对领导也毕恭毕敬,平常不提任何问题,一个忠仆的样子。但我有时还是会忍不住露出马脚,连对一些不好的事情也藏不住那种笑,像是演员笑场。他们演得越像越认真我就越想笑。连一些学校里退休的老教师去世,有的老同事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也很混蛋地想笑。这实在太不应该了。

但有一件事情却很有趣。

我在单位里做的事情需要经常跑图书馆档案库借资料。那里面有一排一排的不见尽头的书架,学生们一下课就涌过来东翻翻西翻翻,有时候看到好看的会在半路截住我,递给我看,我就咯咯笑着回应他们,顺便停下来再翻几本打发一下时间。我发现那些厚厚的战争图集是我最喜欢看的。浓烟和废墟,还有一张张黝黑的面孔和成堆的尸体,我简直忍不住不停地翻,我不禁惊叹,那才是最真实的世界,其它的书都是纸上谈兵,毫无力量可言。我被吓坏了,遗憾小的时候没好好研究历史。我还记得看到第一本图集的时候,完全被震到了,双腿无法移动。那都是一些不得不身处地狱般世界的人啊。对比起现在眼前的世界,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故意藏起来了,所有人都知道但都缄默不语,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早晚的打扮和认认真真地演戏。

学校里的人就都是这样,他们出了学校又会变得正常一些。

但无论如何这些突然之间就有可能拿起刀子变疯的人们怎么会这么淡定地在单位里坚守岗位,将自己的工作看得如此重要?这怎么都觉得很荒诞。彼此默契心照不宣,认认真真一集一集地演下去,演到年底演到退休演到开追悼会时躺着被涂上口红。我也演吧,不然还能做些什么呢。只要不要让我当那些主角,要念那种必须消化到血液里的大段台词就行。小配角还是比较适合我这种入戏能力不强,口齿笨拙,但手脚还算灵巧的人。总还是有点可以被用到的地方,而且以我看书之多,让我处理文字工作,整理一下文件,打打字,再做一下记录分类之类的或者校对稿件之类的事情,我还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所以我平常记的一本一本的笔记里,有一些也有这样的作用,就是要把前一天自己演绎的版本记下来,细节越多越好,最好再画些图,免得自己哪天忘了,或者哪天状态不好演绎得走了样,还是能够翻看笔记再重新调整自己把自己拉回正轨。这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很有用的方法。

但可能因为自己最近太懒惰,笔记复习得少,自我检查得不及时,总之我现在竟然变得无处栖身,四处游荡,像个鬼魂一样。

阿呆当然看不到像鬼魂一样的我,他刚刚离开家去派出所报告关于他的妻子无端端在泳池里消失了的事情去了。

是的,也许是因为什么意外,自杀是不可能的。阿呆的意识里并不存在对自杀的认同,但不管怎么看这都很悲剧了。他一边继续打电话给我的朋友,询问我的去向,一边打开自己的记忆库搜寻我曾经给他的可能的暗示。他翻看了我最近给发他的手机信息,翻看了我的背包和抽屉,还有笔记本,都没有找到那种像会自行了断生命的决绝话语。他反而认为我是不是带走家里值钱的财物跟有钱的男人私奔了。可是家里保险柜里的值钱东西看起来一件也没有少,也就几件金饰和阿呆出差用的一点外币,衣柜里的衣服也没有少。

派出所里的民警对他的描述也深感疑惑。他自己也忍不住说:“怎么会这样?”

他把我的手机交给了民警,里面的信息都检查过了,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们把它作为失踪案件的证物留在了一个文件盒里。

“你确认那是她?”一位年轻的戴着帽子的民警盯着他的眼睛问,好像有一种能立刻判定面前的人是不是在撒谎的职业自信。

“是的。”

“除了这个,她最近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

“她曾经有情绪失常或者精神疾病吗?”民警垂下眼睛拿出一张表格开始动笔记录。

“没有。”“曾经离家出走吗?”

“也没有。......如果一直都没有线索会怎么处理?”

“如果一直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等。”那个民警抬起头,晃了晃脑袋,笼统地说。

“她有登山的爱好吗?”他还在记录。

“登山?”

“是的,任何意外事故。”

“……”

“我们会在交通事故信息联网中心再查找一下,看看这两天会不会有什么信息。”民警头也没有抬,双手在文件堆里翻找。

“好的,非常感谢。”

“麻烦你在这张失踪人员登记册上签个字。你是她丈夫对吧?”

“是的。”

“还有这份案件登记口供也要签字。”

“好的。”

“如果一直都没有线索的话……”

“如果一直都没有线索,9个月后办理死亡确认,要到这里销户。还需要到社保办理退回账户金额手续。但这之前还是要按期缴纳。”

阿呆木然地走出派出所,迅速地想起旅行社好几年前曾经有一个团友,因为在梅里雪山的冰川附近意外失踪,当时家属闹到法院,要旅行社巨额的赔偿,后来发现失踪者自己有一份意外险,包含了登山意外,保险公司可以赔付一笔不小的赔偿,足以让家属激动的情绪理性不少,旅行社以团友擅自离团行动的理由申请庭外和解,和家属协商处理。那件事情才算没有让旅行社垮掉。不过之后,旅行社都强制要求客人必须购买旅游险,但其中当然不会包括潜水滑雪攀岩之类的那些危险种类。不过阿呆记得,登山一直算在保险公司赔付的情况之列。

阿呆的工作让他一早就对买保险这样的事情大有了解,我们当然也是早早就买了。那些整本的合同堪比死亡之书,一行行小字列着几乎所有的致命绝症和意外事故,让人心惊肉跳。阿呆忽然记起今年的保费好像还一直拖欠着,保险公司早已发过好几次信息催问他是否续保了。登山意外?他觉得脑子有点乱,差点撞上一辆自行车。

对于我的父母,阿呆决定不告诉他们关于泳池监控里的奇怪一幕。只是失踪了,这样说起来要好办多了。他停顿下来的几天让他发现家里一些不起眼的地方一片一片的墙灰掉落下来,还有渐渐褪色的窗帘已经拉脱了老化的导轨,再也合不上。

他好久没有这样单独待在家里了,真正的独自一人。那些堆积的书和垃圾清理掉以后,这间屋子应该会更明亮一些。“追逐如风的自由” —一句广告词不知怎地闪进他的脑子里,他忘了是在哪里看见它的了。我注视着他。这句广告词就在楼下公共汽车站牌那些发光的广告背板里,上面还有一个长得英气的w姓当红男星的大头照片,他是这款进口豪华越野车的形象代言人,一团浮夸的签名在他的照片下,根本认不出写了什么。最后那一笔还故意划得很长,直接划上了他的下巴,好像要一剑把下巴劈开的感觉。

阿呆觉得思路突然开阔起来。我注视着他,一个念头的显现让他全身毛孔张开,脖子上渗出汗来。

框子里的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现在它的外壳已经变得更硬了,像一个臃肿的水滴。这里没有什么绿叶,我想象着它得把卵壳吃个精光,才能勉强捱到结蛹的时候吧。接着它把自己的尾部固定在木条的一处,不停地来回伸缩自己那肥硕的身体,慢慢将它的表层溶解,化成一袋养分丰富的液体。它看起来像极了我可以栖息的地方。再来一次出生,它对我说。

继续在真实的痛感和错觉幻象中来回折磨,毫无根基地……一想到这里,我就巴不得能立即逃回到母体中,永远温暖地包裹在那些液体里。我还在留恋什么?也许只是那个尽量拖延的坏习惯还在生效而已吧。我收拢了所有的能量,进入了它的内部。它的细胞正在迅速更新,液体正释放出一种酵素,消化了原本肉虫的内脏和神经。一个崭新的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吸吮那甜甜的汁液,能量在舒展,翅膀在形成,还有细小的脚和灵巧的触须。

那天晚上阿呆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穿着厚厚的登山服,蜷缩在一个非常狭窄冰冷的地方,腿也伸不直,更无法翻身,还有很多丝线粘在舌头上,得不停地动手去清理,但也还是清理不干净。光线越来越暗,一个声音从远到近,在不紧不慢地读,听起来像是一些含糊的诗句,还有念完翻页的声音,一下一下……一页两页三页四页,后来竟然像机器一样轰隆起来。他挣扎着,听出像是我的声音:放弃吧,解除意志,这是生存的秘诀……秘诀?!阿呆难以理解。他开始莫名地下沉,在水里摇晃,头顶上是那些晃动的光线和成群的大腿,一团团泡泡在附近上升,托着他的身体,登山服不见了,他感觉轻盈多了……突然那股水浑浊了,泡泡都呛进了鼻子,快要窒息的感觉,他伸手乱抓……一股长久压抑的悲伤终于升起。他挣扎着醒来,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他明显感到了一种痛苦。那种痛苦,不在于他一直很可悲(阿呆根本不觉得自己可悲),而在于她对他曾经描绘的理想生活的背叛和抛弃。

阿呆最近还不断收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他的一个搭档在出团途中被游客暗地里拍了一段视频送到电视台,要揭露他们的推销手段。他的父亲打来电话询问,让他倍感压力。

他还得去一趟我的父母家里,虽然他一直不喜欢那家里透出的一股寒酸味,不喜欢那里到处都堆着他们自己腌制的罐头,还有各种各样的廉价促销品。但他还是掩饰得很好,毕竟他很忙,不必经常去,而且他们也算是很通情达理的老人,不断接受着女儿长大带来的幻灭,还小心维护着这个女婿的尊严。可是这一次,在去父母家的路上,阿呆竟然也忍不住满腹怨言。因为他们完全地乱了套。母亲每日地哭泣,差点瘫倒在床上,父亲只好尽心地服侍她,哪里都不敢去。阿呆在学校,公司和派出所之间来回跑,累得够呛。

“她可能出门去了,家里找不到她的身份证。”阿呆撒着谎,他还把出游时买回来的一个治疗高血压的手环递给我母亲。

母亲接过手环,这种贴心反而让她忍不住埋下头呜咽起来。

父亲只在一旁坐着,一副悲伤又茫然无措的表情:“她怎么都没有跟我们打一声招呼呢……你们最近有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招惹过什么人嘛?”

“没呢爸爸,我最近都忙着工作,也没招惹过什么人呀。”

“没有吵嘴或者闹别扭吧?她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呀,但算是一直都健健康康的。”

“没有……我尽快再四处找找看吧,派出所也说一有什么可疑的线索就会通知我的。我也再去问问她的朋友也许能发现些什么。”他对我父亲说。

“我想她会回来的,妈妈。”阿呆拍拍我母亲的肩膀安慰她,泪水忍不住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接着还掉落一颗在母亲的手臂上。

等心情好一些,他们开始来这顶楼的家里帮阿呆做些家务,顺便整理我留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阿呆还在一天下午给派出所打了一个电话,矢口否认那天在泳池监控里看见的人就是我,他说他那天很累看错人了。派出所的人刚开始还认为他在推卸责任或者虚报信息。荒唐!他一拍桌子,突然愤怒了,在电话里吼着,好像在将妻子突然离去的悲愤发泄出来,那些原本例行公事的警察突然对他的痛楚感到了同情。第二天一早两个警察到了他的公司办公室,询问了一通,找到了一些他的手下证明了他那天出差回来还在公司加班开会直到傍晚。那两个警察当场写了一份报告,几个证人一签字,这件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

公司最近发生的各种问题好像还没有人去处理。一个烂摊子,他叉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说。天气依然闷热难当,不时雷声大作,没有一丝风从窗户里进来。一只蜗牛拖着黏液在玻璃窗上走出了一个亮晶晶的弧形。窗户上布满灰尘,正等待着一场雨把它们全部刷洗干净。

母亲在家几乎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擦拭了一遍。衣柜里的衣服她一点一点地叠好,还把书柜里的书一摞一摞地搬出来,还有那些堆在床底的文件和相册。父亲一直在露台上清理枯枝败叶。到处都是灰尘,母亲说。他们一边抚摸我过去的照片,一边流泪。等多久她才会回来呢,母亲伤心得很,连朋友约她聚会跳舞她都一概回绝了。

阿呆也埋头收拾我那好几箱的杂志和书,还有我的抽屉和文件柜,里面都是我没事的时候收集的各种有用没用的纸片和资料。一直清理到最底下,阿呆翻出一个破了角的文件袋,里面的信封上印着某某保险公广东分公司,还写有我的名字。他意识到那就是我的保险合同。他下意识地快速把它们抽出来,放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下午他就要去趟公司,他对我母亲说。母亲坐在餐桌旁,正在擦拭那几个相框,桌子上一堆杂乱的书和文件袋子,还有洗洁精和棉刷。她把那蝴蝶标本的玻璃板小心地抽出来,用力把蛹和蝶粉抖落在一本打开的书页上,她打算一会儿再抖进垃圾桶里。那框角沾满了灰黑色的粉末,结蛹留下来的一小块污迹使劲擦拭都擦不干净。那只落在书页上的蛹在这般震动下忽然开始一阵摇晃,它不断挣扎了好一会儿,又停下不动了。

一阵迅猛的风刮起了窗帘,雨终于要来了。母亲赶紧拉上窗户,整理好被吹乱的桌布。大片的乌云从远处压来,渐渐地滚为一团,一种难以抑制的苦涩的气息,夹杂着腥腥的泥土味,从地面狂卷而起。好几只飞蚁和蜻蜓在露台上尽力平稳着身体,焦急地扇动翅膀,用头不停撞击着墙壁和窗户,好像这场雨是一场重要的昆虫世界的宣言。

阿呆在椅子里坐着,打了个盹。一个他曾经带过的客人对他说,你是个笨蛋,阿呆。说完那脸变成了他的父亲,阿呆立刻睁开眼睛,那脸迅速丢失了。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好像凝固在一个被乌云压垮了的空间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抬眼看了看书桌上的那本书,那颗蛹又开始摇晃起来,里面的家伙好像在积蓄着最后的一点力气。终于,口子裂开了,其实是一个半透明的薄壳,那团灰色东西的尾部先伸出来,一叠乱糟糟的翅膀,然后是腿,接着是滚圆的身子,最后才是长着触须的头。它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想用力摆好自己那倒向一边的沉重的翅膀。

好像终于感觉到了什么,阿呆肩膀抖动了一下,打了一个寒战。能量总是在这个世界的可见和不可见的东西上流转,他说。

他起身走过去,在那蝴蝶还没有抖开翅膀之前合上了书页。

雨滴开始滴滴答答的用力地敲击在窗户上,蜻蜓和飞虫突然都消失不见了。一场倾盆大雨顷刻间从天而降,玻璃窗上一片模糊,千千万万颗雨滴密密麻麻呼喊着一路坠落,每一滴雨都携带着肉眼无法分辨的细胞和虫卵,漫天铺地地降临在面前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早已有一双眼睛在高处审视着这一切。阿呆好像难掩他的落败,他披上一件外套,像是一个即将要谢幕离场的演员。这么热的天气这真的是一个不寻常的举动。他在衣柜里再收拾了几件衣服,塞进一个手提袋子里,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记带一把伞。他说妈妈,我现在就要去公司了。这时,他回过身看了一眼那书柜,那张雪山的照片还在搁板上。他走过去打开柜门,把照片连框拿下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母亲在房里应诺了一句,叫他路上当心。他说好的,然后打开门,迈出步子掩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