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艺术完成的祭祀 / 黄专 / 2014

用艺术完成的祭祀
文/黄专

在生活中秦晋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女,她把她的另一面:叛逆丶敏感和激情留给了艺术,她用火烧毁她母亲留下的衣柜和衣服,以这种她认为神圣的方式祭奠她母亲的亡灵;她用熨斗一遍遍熨平她自己的衣服直到它变成焦灼枯萎的记忆,她还喜欢把绘画变成一种时间性的苦役,无论素描丶塗鸦还是行为绘画。但她的艺术探讨得更多的还是危险与安全之间那道微妙的心理边界,温情而绝望的《婚纱》、杀机四伏的《摇摇椅》、大厦上晃动的《秋千》、"爱丽丝"般神话和噩梦交织的《晚餐》......营造不安仿佛是秦晋的最大爱好,她给几乎所有完整丶浪漫丶舒适的事和物都赋予了某种暴力丶残缺和不安的品性,仿佛残缺和不安是她理解这个世界最好的心理状态。下面这段贝克特式的对话反应了这种焦虑和不安的荒诞本质:

mini1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mini2回答:我是mini。

mini1问:你想怎样?
mini2回答:我要了解你。

mini1问:你如何了解我?
mini2回答:我来找你,你一个人,站在广场中间,
不要离开,有一个人会迎面向你走来......

mini1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mini2回答:我不知道。

mini1问:我在什么地方?
mini2回答:在一个房间里,有两盏灯开着。

mini1问:是夜晚吗?
mini2回答:不,这是一个叫1623的酒店空间。
(秦晋:mini)

这种时空错乱正是由卡夫卡的小说提示出来的那种现代人的基本感觉,而现代人的所有不安和焦虑正来源于脱离信仰世界后的混乱丶晃荡和失控,秦晋以她的个人经历描绘过这种不安和焦虑:"没有长大意味着可以有一种特权,那就是比较散漫地对待所能认识的那部分世界,现在看来那种散漫应是始于人生观还没有形成。......可是随着长大,随着获得自己掌控自己生活的权力日渐增多,这种安全屏障渐渐消失。......自我的空间即将这样造筑起来,问题和疑惑也纷纭而至。......因为现在这个时代,一切温情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一个人总是随身携带着死亡来生活,他(才能)活得更坚决丶无惧和勇猛。"(秦晋:"创作手记")

如果说体验不安丶营造不安只是秦晋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那么绝望地控制不安则为她的艺术带来了更大的心理魅力。深入研究过秦晋的批评家凯伦•史密斯曾描述过秦晋作品中营造不安和控制不安的悖论特质:"秦晋的很多创作方式,都与控制有关,控制存在和消亡的丶控制活的和死掉的。......艺术家将物品带到彻底摧毁的边缘,但又施加控制,将它们从毁灭途中救回:这位艺术家一一秦晋,是统治领域的大祭司。"(凯伦•史密斯:"和你再认识一次")正是控制不安的企图产生了秦晋艺术的第三个维度:祭祀,祭祀在前理性社会曾是人们在神话和超自然力量控制下寻求安全的一种集体化仪式,它通常是通过仪式化的暴力丶血腥场面来释放人对神祗既恐惧又依赖的背反要求,寻求安宁的欲望在现代社会中被赋予了更为复杂的内容,人在被神的世界放逐和抛弃后甚至丧失了通过祭祀获取安宁的心理权力,神留下的巨大虚空中现在需要人自我承担,现代人通过重构神灵(本雅明)丶追寻记忆(普鲁斯特)、编织迷宫(博尔赫斯)、探索诗性(海徳格尔)甚至诅咒历史(后现代)去寻求失去神灵后的安宁,但所有努力似乎都没有使现代人摆脱昆徳拉笔下的那种"悲凉感",或者说"快乐注入悲凉之中"的那种不安感。

秦晋的诸多作品也是现代人寻求安宁努力中的一种,但直到《白沫》她才似乎把营造不安和控制不安所需要的所有能量聚集起来,用影像完成了一次对个体生命的完整祭祀。这部长度不足40分钟的多屏影像作品耗去了秦晋近三年的时间,不过从最后呈现给我们的效果看这个时间似乎是合理的。这部近似自传性的作品描述的是一个有关祖孙三代的轮迴故事,老人丶青年与儿童构成了一个隐喻性的时间结构,它们由一些既密切关联又似乎毫无交结的温情场景和记忆片断构成,除了女儿的旁白表明了这个故事的第一人称外,三代人物间的复杂情感和关系都是通过各种寓言图像和空间符号的组合完成的(如寓意生命无常的海浪丶飞蛾和寓意安宁丶死亡的床榻)。它的镜像编写方式是反叙事和碎片化的,三位主角的故事以三视频同步方式放映,构成了一种幻影式的时间蒙太奇,也成为这部作品最独特的镜头特技。故事没有开始和结尾,每个镜头单元几乎都是独立的,除了首尾的旁白和最后的音乐,影片节奏缓慢丶宁静得像一部默片,当然,它有时也炫技般地用特写刻划皱纹丶遗书丶飞蛾和泡沫,唯恐"拉菲尔前派"式的唯美镜头和剧情隐去了它真正的主题。平行或不断闪回丶切换的镜头使记忆与失忆的错乱感觉得以呈现,也使作品的空间具有了《去年在马里昂巴徳》一样的诡异性。对这部作品而言,"泡沫"这个贯穿作品始终的隐喻意象(海浪丶水滴和洗澡液的泡沫)既是唤起记忆的视觉符号,又像是某种灵媒,为这部作品营造了一种无法捉摸丶挥之不去的幻灭感。

显然,对时间的非线性描述和对记忆的沉迷并不是这部作品所要讲述的全部故事,它要论证的是另一个对艺术家而言更为根本和紧迫的课题,即,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控制?记忆丶理性丶世俗性超越还是某种终极性领悟?作品得出的结论也许有点惊世骇俗,那就是,只有面对衰老和死亡,控制才有可能。与幼年的无知无觉丶青春的无惧无畏相比,老年的无欲无求有着更本质的"控制"意义,控制意味着对生命的全部理解和掌握,也意味着一种超越感官和身体的自由,所以,接近死亡也就意味着接近一种根本性的控制,这与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断语不谋而合。也许正是死亡与控制的悖谬关系构成了这部诗性作品的真正主题(事实上,这部作品的英文标题更直接的点明了这一主题:when I am dead),秦晋通过讲叙这种源于日常性丶个人化经验而非神话和宗教的故事,将控制与祭祀这两个一直贯穿她作品的主题有机统一起来,现在,对她而言,艺术就是一种心理性祭祀,它成为引导她进入安宁的唯一真实的途径,一如她自己所言:
......对迷信的人来说,献祭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