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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骨头顺从 用皮肉示弱 / 郑闻 / 2015

郑闻论秦晋: 用骨头顺从 用皮肉示弱
文/郑闻

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一方面疏离了上世纪八五新潮的历史反思,另一方面也愈加远离个体生命的体验,面临着滑入一种视觉游戏与形式游戏、甚至是资本游戏的境地。年青艺术家们在由国际双年展和艺博会,以及国际超级画廊引导的趣味风向标中左右腾挪,在生搬硬套的哲学理论之间寻找艺术作品的注解,在西方和东方互相想象的艺术“全球化”中生产可疑的艺术商品。评论家谈论有关社会文化的宏观哲学命题,远远多于谈论社会个体的精神世界与丰富内心。新世纪的中国青年当代艺术,在洋气却空洞的新风格之下,正在成为一种自说自话的艺术语言游戏,变得和人本身愈来愈没有关系。

秦晋提供了一种与生命体验密切相关的实践样本,她在低调潜行之下蕴藏着极大的能量,持续多年的创作以及由此生发的能量一直与她内心体验有关,以自然又令人惊讶的方式呈现。她的作品使人内心震动,而表达手段又是平静、质朴、直白的,就像是用一贯若无其事的口吻描述令人讶异的事物,有着戏剧性的反差与张力,还有一击必中的精准与力度。

以火为例,这是秦晋前期几件作品中经常使用的一个重要“道具”或者说“媒介”,比如在2011年腾挪空间题为《My Dear, Please close your eyes...》的个展中,她在狭窄局促的幽闭空间中使用煤气喷枪,气流的嘶鸣伴随喷射的火焰,既好像在释放内心的不安,又充斥着伴随压迫和危险的诱惑。2003年的 《Can I Stay With You a While Longer》则把衣柜和衣物,以及它们所象征的有关家庭遭遇的私人记忆付之一炬。火焰捉摸不定的形状和高温代表的自然力是“不可控”与“毁灭性”的,使人望而却步,秦晋伸向火焰的指尖指向的其实是这个世界的彼岸。火所扮演的“灵媒”的角色不是中庸温和的现世存在,火是一部桥梁或一条渡船,或者是一个精灵,它通过吞噬现世之物将其变成彼岸之灰烬与青烟,成为了献祭与超度的使者——秦晋在艺术中赋予了火“洁净”与“重生”的寓意。

2015年在OCAT西安馆展出的名为“用骨头顺从,用皮肉示弱”的秦晋个展,标题与从前一样迷人,比如“对于迷信的人来说,献祭就是真的”等。作品也体现出迷人的意味,特别是本次展出的新的墙壁绘画作品,这组墙壁粉画装置是对让-弗朗索瓦•米勒作品《晚钟》的重新演示,是秦晋近期精神世界的一次外化,她被这农妇低头祷告的姿态所吸引,被农夫虔诚卑微的低头所打动。在人间宗教与精神信仰全面崩塌的当代中国,秦晋通过艺术和在艺术中的劳作,触摸到了某种生命的真谛,感受到艺术正在成为她个人的信仰和宗教。在这件作品中,她也体现出难得一见的更加女性的气息,创造出属于秦晋的晚钟和祈祷。她花费了整整四天,和志愿者们一起在三面墙上用色粉制作的骨盆重复了几十万余次,涂满125个平方米温柔的红色。从人物外轮廓向背景中微妙的色彩渐变让我联想到乔治•修拉画面中的光线和氛围,平静又虔诚,还带着些许温暖;那红色的氛围也让我联想起日本籍艺术家盐田千春作品中雾气一样挥之不去的女性神秘气息。◎秦晋2015西安OCAT个展现场

红色的视觉空间营造出象征性的心理氛围,有如神经或者血管的分布,或者是子宫的内部?总之与生命的开端紧密联系。在秦晋的壁画中,《晚钟》中农夫、农妇还有车的形象被分开,三者的外轮廓分别被画在三面独立的墙上,好像暗示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孤独,而这三个形象的主体颜色在脚下与地平线融为一体,可以看作是与大地的连接。这使我恍惚间想起村上春树的一个说法,大意是讲孤独的人们在各自的脚下越掘越深,沉入孤独的自我,可是在深层的地下,他们又可能相逢并发现彼此。

另外八幅尺寸巨大的素描占据了另一个独立的展厅,并排列出类似宗教绘画的仪式感。处在中心位置正在接受膜拜的两幅素描,左侧一幅是放大的小学生练字本上反复书写的“好好好…嗯,好…嗯好”这样似是而非又敷衍了事的话语,它既高频率地出现在中国官僚体系或公务人员的官腔之中,也随时可见于日常生活中人们互相搪塞的谈话,或者是公共场合某个不便言说的电话应答。这种漫不经心与敷衍的话语正是权力社会心照不宣的人际关系与权力结构的语言表征,这些废话被要求一本正经地写在规规矩矩的练字本的空格中,又加强了这种荒诞一本正经和装模作样的本质,从而更加强化了其运作方式的虚伪。◎秦晋2015西安OCAT个展现场

在这幅素描的左手边,安排了三个同样弯腰的男性人物形象,他们如同米勒画中的人物仿佛在捡拾些什么,却不是麦穗。这三个年青男人以统一的姿态向前方那句敷衍了事的废话深深低下头去,在他们高高拱起的背上的空白处,好像可以看到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堆积着,然而最前方那幅画中的男子却泄露了另一个秘密——不同于另外两个人空空如也的双手,他拿着骨盆,用尾椎在地上写着小小的“违心”二字。展厅的右侧仿佛属于女性,一幅用红色彩铅笔画成的抽象画扩散出一圈又一圈的圆,右侧墙面上一位低头熨烫和一位弯腰捡拾的女子中间,是一个简洁有力的“不”字,如同八一电影制片厂老电影片头那个红五星,放射出万道光芒,让我产生一种荒诞的幽默感。

这些素描用最简洁的排线法绘成,人物造型和明暗对比简洁明了,强调和突出了肢体的动态和外形的整体感。偏硬的轮廓线造型刻意强化了某种姿势的僵硬与精神的刻板,然而,我却解读出秦晋“用骨头顺从,用皮肉示弱”的某种“违心”,艺术家看似已经服从的表态,却并未将整个身心都交出去,在显性的权力与僵硬的社会准则面前,艺术家不惜阳奉阴违地表示顺从,内心和灵魂却大写着那个“不”字。但是,在经历了多年的艺术疗伤和自我治愈之后,我又相信秦晋会毫无保留地“用骨头顺从,用皮肉示弱”的虔诚的一面,这就是她在她自己的宗教——艺术,以及艺术的劳作面前的虔诚之心。

在经历了《白沫》一片的拍摄后,我猜测她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心境——能够更加平静超脱地去面对痛苦和死亡。她正在从一个个体的精神和心灵创痛中逐渐抽离,从《白沫》中永恒的消逝与生死轮回中逐渐淡出,从而将自己的全部身心奉献给更具普遍意义的艺术劳作中去。“我是犁耙,我是篮子,我也是轱辘车”——秦晋这样对我说道,她是在告诉我她已经将自己看作是命运或者艺术的工具,从而毫无保留的耗尽自己么?面对这样的信念,我相信她会真的选择“用骨头顺从,用皮肉示弱”——那样的话,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我将在仍旧遥远的时间里远远注视着她,因为这样的注视,既看向秦晋,也望向自己。